寫給獄友的信
作者 妙航
許先生,你好!
這一兩天就刑滿釋放,坐了五年的大牢,終於能夠走出電網高牆、警戒森嚴的監獄了。我比你先出來一個多月,也就是五十天,但監獄的陰影早已淡然無存。昨晚夜深人靜時我還想,人太容易忘卻過去了,五年的監獄生活,那深深的仇恨,為什麼就毫無感覺了?甚至在出獄的第一天,那一切都仿佛成為過去,而招之不回……
這使我想到南京大屠殺,三十萬中國軍民死在恐怖與淩辱之中,這本應是永久的民族仇恨,但一晃就過去了。看看今天的中國人不僅對日本人很友好,甚至尊敬崇拜的都有點過分。
再往遠看,秦國打敗了趙國的那位紙上談兵的將軍,坑殺了趙國四十萬士兵。為何趙國的後代卻絲毫感覺不到一丁點的仇恨,這又是為什麼呢?
還記得“彩鳳”呤的那曲小令嗎?她說:呼君欲眠月兒低,幾經辛苦不成泣。問君憂怯什麼事?幾經風雨無是非。那位“青娘”更是心死如灰,她說:浮沉苦海此半生,瑟瑟風雨從不停,如今愛恨全泯滅,青燈傍佛終此生。還是“玄女”說的好:心自欲海歸,風浪早平息,百千億萬年,誰人載得歸。思怨何曾是,面目已全非,東西今猶是,映出萬千輝。
想想也是,東方人和西方人都可以和解,八國聯軍、鴉片戰爭早已成為過去,為什麼同為東方人的日本和中國,不能握手言和呢?
在2000年12月,我和秋雲去廣西的“北海”市旅行,一個剛從越南旅遊回來的當地人指著一片舊樓群對我說,那裏住的都是當年越南排華時趕回來的二十萬中國人。越南當局沒收了他們的財產,然後掃出國門。我後來想,在2001年1月1日南京當局去重慶抓我和秋雲時,首先也是沒收了我的一切財產,沒收了秋雲的一切財產。在2006年1月1日把我從南京監獄掃出獄門時,正如南京當局的人對我說的:當你獲得自由時,你已身無分文,一無所有。我問:我靠什麼生活呢?當局的人說:你可以向國家申請低保!我想,我不會向國家申請低保的,天總是無絕人之路。
我問那個廣西人,中國出兵把越南打了,而且打得很慘,也死傷了不少人。越南人恨不恨中國人?廣西人說:不恨,越南人對中國人很友好。
我真是想不明白,這也許和我們受的國民教育有關:不忘階級苦,牢記民族恨。難道越南人就沒有民族恨嗎?難道越南人也懂得中國人古老的祖先叮囑後代子孫的話:愛愛恨恨一笑泯,心海湖平月光明,歸去,風雨總成晴。
我想,現代中國人尊崇日本人,不僅僅是勢力眼,看人家有錢,想讓人家多給點錢。也在於看到日本民族的那種發奮圖強、不屈不撓的拼搏精神。一片焦土的戰敗國,在恥辱中咬緊牙關,寧肯付出一切代價,重振國威,而成為今天的世界經濟、福利大國,使人民過著令中國人羡慕的生活。越南人呢?是否也是羡慕中國在改革開放後取得的尤如變戲法一樣的經濟成果:昨天還是半斤肉、三兩油,今天卻是讓人眼花潦亂的物質生活……(待續。寫於2006年2月20日)
許先生,我走出監獄大門那天正逢元旦,全世界的人民都在慶祝新年的到來。我仿佛就是那個“新年”,剛剛走出天堂來到了人間,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陰森的監獄大門外的廣場上空無一人,我不知向何處去,也虧得有不怕死的朋友來接我,讓我進了南京的一家酒店。床上擺著幾件新衣服,朋友堅持讓我好好洗個澡,扔掉所有的衣服,換上新衣……
我說:監獄裏的囚犯們讓每一個出去的人都洗個熱水澡,儘管熱水緊張有限,平常因爭一瓶開水都要大罵大打出手。但是當一個囚犯要出獄時,都會送來自己的那瓶熱水,讓出獄的人洗個痛快……洗完澡要換上最好最乾淨的衣服。如果本人沒有,就會有人把自己的新衣送過來……囚犯們認為,從大牢裏出去的人本來就讓社會上的人看不起,倍受岐視,若再穿上又髒又破的衣服,會更加無地自容。
大陸的監獄和海外、國外的不同,進去的人都要被強迫替光頭。但是在出獄前的一兩個月裏,獄警就允許留頭髮了。囚犯們把允許留頭髮看的很重,以為這樣社會上的人就會認不出自己是剛從大獄裏放出來的。我想這是人類心理上的誤區,人的行為總以別人的眼光為標準,而不能以自己的眼光為標準。我絲毫沒有那種怕讓人認出來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始終堅定的認為自己不是罪犯。我在監獄裏服刑,總感覺自己就像當年的新四軍在上饒集中營裏服刑。我穿著一身囚服,戴著囚帽,越看自己就像新四軍。
也許你沒有那種感覺。在監獄裏我遠遠的看到你時,你總是滿臉的憤恨……當然,那時我們無法接近和交流,因為我們是被內定為政治犯的,是被隔離禁止交流說話的。你可能會認為自己坐牢很冤屈,認為一個堂堂的南京大學中文系的老師怎麼成了監獄裏的罪犯,並且和大量的強姦犯、盜竊犯、搶劫殺人犯、詐騙犯、貪污犯等等關在一起,而且南京監獄的獄警是對詐騙犯最好,對貪污犯最寬,對搶劫犯最信任,對強姦犯最恨,對政治犯最嚴、最無情。也許你認為是把你這條小魚穿到大串上了,因為南京監獄號稱百年監獄,現在又是重罪監獄。我到是認為上是一人家偷牛你拔橛子,也許僅是個倒楣而已。你坐牢是政治的需要,因為要給我這個寫書的人定罪,就必須抓個印書的人。可偏偏就是你,不知從哪兒撿了幾張我寫的手稿的影本,給印成了小冊子,才賣了幾百塊錢,連支付印費的錢都不夠。我寫的手稿有四百多萬字,你只撿了兩萬字的手稿影本,而且我還不認識你,也沒聽說過你,連我都覺得你是夠冤的。有時我想,也許是因為你是重慶人,儘管一直在南京工作。如果你是南京人的話,這個替死鬼就很難說落在誰的頭上。因為必須要抓一個印書的,否則無法給我這個寫書的定罪,如果你不坐牢,那就得有另一人頂罪坐牢。
我想應該換一個角度去理解。和平時期,當局的防範意識是很強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刺激決策人過敏的、脆弱的神精。階級鬥爭觀念形成的思維慣性,會造成思想和行為上的防範失度。芝麻大的小事也會被政治炒作成動搖政權的穩定而十萬火急的去上報中央。中央並不認識我,也不瞭解我,當然也不會認識和瞭解你。中國又是個專門善長舞文弄墨的國家,善長上綱上線。大到國際形勢美國反華,小到台獨分裂中國這麼混起來一分析,加上南京上報的敵情動向分析報告裏的添油加醋,你我在一夜之間就成了國家的頭號敵人。立即下令拘捕入獄,方能高枕無憂天下太平,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想,為了社會的安定團結,我們為此而坐牢又算個什麼?社會的安定,再小也是大;個人的一生,乃至生命,再大也是小,這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當年的嶽飛可以不去風波亭問斬,他為什麼伏法受斬呢?是傳統教育的結果,個人生死是小,國家大局為大。(待續。書於2006年2月20日)
在這個問題上,美國人的現代觀念和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有很大的差異。一百多年前,美國發生了一件錯殺女巫的事,事後美國制訂了一項法律原則,即:寧肯錯放十人,也不能誤抓一人!
百年前美國的這項法律原則一直延續至今,這恰恰和中國歷來的法律原則相反,即:寧肯錯殺一萬,決不放走一人。
上述這兩項法律原則都正確,區別在於立點的不同。美國的原則其立點在人權;中國歷史上的原則其立點在政權。故而應無是無非才是。你的專業是戲劇,我想狄更斯筆下的《雙城記》你一定拜讀過。貧窮人造反,把法國貴族送上了斷頭臺,就連被雇傭在貴族家裏的年輕的貧窮的農村姑娘也被拉上了斷頭臺。她看著站滿台下的憤怒激昂的和她一樣窮困的人群,毫無恐懼毫無怨恨的從容的把脖子架了上去……正是:任何大革命都會有無辜的人為之犧牲。人們所看到的只是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不會去理會死在車輪下的人。
再看中國宋朝的“嚴蕊”,她是被大儒家朱熹為官時打入冤獄。朱熹的下一任官員接手後,審其冤情決定將其放出大牢。官問:我把你放了你又如何呢?嚴蕊答道:待到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她的意思是,一旦我自由了,哪怕是去要飯,也不用你們這些當官的管。
嚴蕊為什麼不上京城高法去申訴呢?中國啊,中國,你的人民多麼的可泣可愛……中國的官,若再不為民作主,只想自己如何能升官發財,只顧無限的滿足自己的私欲,那又成了什麼呢?
康熙皇上說:為官沒有不貪的,要不當官幹什麼?就拿你們中所謂的清官,若是認真查辦起來,沒有一個是不該殺的。康熙明知滿朝貪官污吏,可又為什麼不抓不殺呢?他說了,只要在大節上忠於朝廷就行了。也就是說,康熙的立點是政權,是保住自己的江山。而我國是人民的共和國,江山是人民的,故而立點就應該立在人民上,立在人權上。這是我國憲法的性質決定的。但是又是為什麼五十年來冤假錯案層出不窮,而要申訴卻又是抱著豬頭找不到廟門呢?前者是因為思維慣性致使防範失度,後者是因為中華是禮儀之邦。所謂的禮儀之邦是最重臉面,並把臉面當成了尊嚴。故而錯了就任其錯下去,留著讓下一任去糾偏,而本任是必須要硬挺著堅持到底的,否則面子又往哪兒放?就是讓你申訴無門,你又能如何呢?
我在酒店的房間裏換上了新鞋、新衣、新帽,朋友立即去結了房間的帳,帶我去逛“夫子廟”……我對熙熙攘攘的繁華很是默然,也很不適應。儘管沒人會認出目光呆滯,反應遲鈍,一身三新的我是剛從大牆裏跑出來的。我們走進夫子廟南京特色的風味小吃店,是朋友預先訂好了包間座位,一道道的小吃和專門的歌舞女的表演,令人心中不安。我讓朋友去告訴一聲,歌舞免了,但錢一定要照付。有錢人座上吃喝玩樂,無錢的歌舞女面上充滿苦相的表演,實在是讓我難受的很……也許這就是南京的所謂的歌舞昇平……
象徵性的吃了一些,朋友們給了我一些路費和生活費,讓我必須連夜離開南京。因為南京當局有令,出獄後必須立即離開南京,不准在南京停留和過夜。我想,他們可能有他們的道理,如果我不走,反而會牽連和難為了朋友。故而未能去你家安慰期盼你早日出獄的家屬。
一晃五十天過去了,我還沒找到能落腳的地方,打算找個房租便宜點的地方遮風避雨。因為南京當局抓我時,沒收了我的一切財產,並堅持不給退還,儘管法院並未判處沒收我的任何財產。
我想你出來以後,環境會使你儘快的忘卻以往的一切,你畢竟還有個家,有房子和私有財產,當局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實際上我離開南京以後,也並非像南京當局向我說的那樣,會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這五十天裏沒人騷擾我,當然也沒人問我吃飯沒有?雖然暗中我仍發現有人在監視我。比如讓物業的老太太敲門看看我說:通知一下房東該交管理費了。我走在社區裏時,社區警務和一個穿警服的派出所民警忙出來看我以便認人……不過他們都不干預我,不和我發生正面衝突,我想這是例行公事,你我都應該理解。
因為當局雖是把我關進監獄,但是並不知道我到底要幹什麼?只是一種防範于未然。儘管五年的大牢坐過去了,放出了大牆,當局心裏還是沒底,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在南京監獄裏,當局多次問我出去後幹什麼?我說出去後要吃飯,要有地方住……當局總是不相信。是他們自己無中生有,把問題搞得複雜化,又找不到那個有,故而越想越複雜。我只能這樣去理解,他們是希望社會穩定,其出發點是好的,只是作法過激。
五年的大牢過去了,對於你這位白髮蒼蒼六十五歲的人來說,失去五年的生命,實在是一肚子怨恨。就只當作是一場戲吧,僅僅是在這場戲裏你的角色是囚犯。
人類總是有災難的,人類就是從各種各樣的災難中走到了今天。但人類依然快樂的活著,像一群大飛虻……並不去理會那顆大災星,亦即土星又會如何。望你能儘快溶入人類的海洋…… 昔日的獄友 妙航 於2006年2月20日